厄尔尼诺

*原典向史诗魔改。史实部分出自爱尔兰史诗《夺牛长征记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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库丘林说:
 阿尔斯特的战士们,替我解下我的腰带。就用这一块上好的小牛皮,把它从我的两腋穿过,将我牢牢束在这石柱之上。我生时既为站立的人,那么死时也应当使脊骨硬挺。从曙到暮,悬我不屈之颈,昂我不屈之头。我的两眼永远只望向我的家乡。太阳神鲁格,你的圣光庇佑我。倘使阿尔斯特的城头再次流星陨落,当敌人的号角吹响第三声,便使我复活。

 

 

随后,他不再说话。整个阿尔斯特陷入了几乎是永恒的沉寂。

 

 

此时,天刚刚破晓。荒原上,茫茫的一片枯草。昏暗中,远方突然升腾起拳头大小的一簇火,噼噼啪啪烧得通红。山冈上一竖青烟直冲云霄。

 

 

此前的阿尔斯特大旱数月。雩祀的时候,本不该那样热了,但是大地罕见地被太阳烤裂开来,像一张贪婪而邪恶的巨口,吞吃掉所有的水。裂缝大而深,从地底呼出腥臭腐朽的吐息。外出务农的男人们回家没法换洗衣服,只好第二天继续穿,一摸后背全是白花花浆硬的盐巴。

 

 

德鲁伊被村民请来。现场宰了猪牛羊各三十头,血流到地上立刻被吞吃干净。德鲁伊脸上蒙着黑布,说今年必要死人。她在手腕上割了一刀,袍袖立刻被浸透了。她说太阳已经哭干了眼泪,再多只有血。

 

 

女巫离开的当天夜里,阿尔斯特下起漫天血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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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默儿从床上惊坐而起,她梦见自己的牙齿全掉光了(1)。窗前长长的白窗帘在风中战栗,如同她因恐慌而不住颤抖的白牙齿。她醒的太早,阿尔斯特这时候还沉在一片死静当中。几天来她夜夜梦惊,腿弯处渗出黏黏的汗渍。天气这么热,床铺却总是冰冷潮湿,怎么捂也捂不暖和。一睁开眼就面对一片沉重的黑暗,使她生出某种永夜的幻觉。

 

 

伊弯的侍女敲开门送来一碗热茶,她大约看见屋里的灯火,还是她也彻夜未眠?十三四岁的小女孩,正值最丰美多汁的年纪,袖口漏出白嫩的手腕,任人采撷的白桃子,赤脚踩在水洼里。艾默儿随即想到自己见到库丘林的那一年她来了初潮。她一抬身,没多费劲便看见自己的白裙子被染得一塌糊涂,活像坐扁了一块儿红豆沙。她的父亲打量着她,那神情简直是盯着一头雪白的小母牛。

 

 

"这雨真够呛,夫人,我们都没怎么睡。"女孩给灯里填了一茶匙油,火苗腾地窜上来,舔舐着黑暗。"啊啊,自然。"艾默儿随口答应着,"这种天...前面有消息吗?""我不晓得,夫人。"女孩诚恳地说道,"这样的天气,没人愿意出门去。"说着,向门口瞥去一眼,"今天大约不会有客人了。"那些最贪婪的客人,想要来分她的血肉。艾默儿心说她已经见过太阳,这些充其量不过星星燃尽后的灰烬。她的丈夫库丘林,若有人不打心眼里景仰他,那是他没见过他。觊觎他身边光晕的人,必会失去两眼;胆敢触碰他光芒的人,将会折掉双手。回家去,嘘,都回家去。

 

 

这样的骄傲的艾默儿,在看见战车上盛着的苍白的躯体,还有填进他腹腔的鲜花的时候,她正捧着刚掐了一手的虱子,十个长指甲鲜红鲜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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库丘林死于飞溅的血液(2),低下的头颅(3)和永恒的命运(4)

 

 

战场上,巫师卡拉丁的男孩们都做了他的枪下鬼,留下三个女儿被仇恨烧红了眼睛,正咯吱地磨着满口银牙准备要他的命。

 

 

当时库丘林乘着战车正往山上行进。他高高地立在车辕边,筋肉遒劲,孔武有力,水亮的小牛皮腰带紧实地裹住腰部,被包在崭新的涂蜡皮革制成的铠甲当中,胸前一副金银披挂叮当作响。金丝线般飘洒在阳光下的,是他柔软的长发,随着披风鼓动着。他一路砍杀过来,将劈下的下颚骨堆积满地。他收割敌人的首级如同割稻草,而他自己和车夫毫发无伤,就连战车上也找不见一处划痕。

 

 

库丘林正向前赶路,忽遇三个白发老妪跪伏在他车前,高耸的脊背像三个隆起的土包。她们以卑微的语调乞求他吃一点炖肉。肉块在锅里烂开,铁锅架在烤红的石头上,底部发出蛇吐信子的嘶叫声。

 

 

"啊呀,我可亲的老妈妈。"库丘林为难起来,那肉泛着一种不详的猩红。但他胸前原钉着三条无形的铁箍,以防心脏突然爆开。眼下其中一条即将松动。不要拒绝弱者。那没办法了。他拿手拈起黏滑的肉块往嘴里送,"啊,愿你们目光所及皆为善良。"齿尖才刚刚触及,那肉块却像长了腿一般自动滑进喉咙。不要吃狗肉。他呼吸一紧,猛咳起来。脚下轻飘飘的,他就这样从战车上翻落下来。胸前的一条铁箍发出惊天巨响,被挣裂成两半。

 

 

他突然明白了,这是谋杀。卡拉丁的女儿们现了原形,她们黑袍加身,面容哀伤:"我们的兄弟就是我们的眼睛,如今我们眼前一片黑暗,身后是仇恨的火海。地狱见,阿尔斯特人。"说完,魔法师们化作黑雾。从雾中走出三位白袍诗人。

 

 

"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吗,可敬的人们,亦或是要完成这场死刑?"库丘林被操车手搀扶起来,他的手脚筋全断了。他看着发生的这一切,笑得像个旁观者。不要拒绝吟游诗人的要求。

 

 

"我们领命而来,鲁格神之子,今天非得要见血不可。闲话大可免去,把你的枪给我。"站在最前面的吟游诗人是个复仇者,他在战争中失掉了父亲,因此说话毫不客气。他羸弱纤细的手腕甚至扶不稳那杆魔枪。仇人见面,怒火扭曲了他清秀的脸孔,青筋从脸侧突出,撑开薄而苍白的面皮。双眼前凸,眼球充血,已到复仇之时!他用尽平生气力向前奋力一掷,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划破空气。忠心的操车手罗伊格死死护在主人身前,那魔枪将他刺了个透心凉。

 

 

第二位诗人抢先拔出魔枪,这是个暴戾的狂徒,道貌岸然的兽。他直接宣告这一击将会夺走库丘林的性命。没胆子的家伙,库丘林痛斥道,只会乘我挥不动枪的时候威风。梅芙可答应过给我一大笔钱呢,诗人说,这等好事谁会不干。库丘林照脸啐去一口,说你畜生不如。这一次他的爱马摩喀灰奔到他前面,可耻,可耻,好马儿生生为他挡下这一枪,血溅了他满头满脸。

 

 

最末的诗人只是碰巧路过,他常在两国边界游荡,失去立场的流亡者,也来观摩这一场影子对光的谋杀。枪递到他手中,怨气顿生,他突然也感到了那种对茹毛饮血的原始渴望。于是他怀着晦暗不明的心思,顺从了自己的欲望,随后茫然地呆立在原地。直至库丘林的血漫到他脚下,他也不再移动过分毫。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化成石头把自己给冻死了。即使阿尔斯特正面对他们见过的最大的旱年。

 

 

所有人都后退几步,库丘林的血喷薄而出,飞到最高的杉树梢上。库丘林弓着腰拔枪,连带出了好几条肚肠,滑溜溜抓不拢。低头一看自己浑身简直成了个血人儿,嘴里也是冲鼻子的铁锈味,就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到了。这是他生命中第三十三个年头,此前三十三年他的敌人都属于他。他想到斯卡萨奇唱的歌。今日吉时,荣誉即至。他打从生下来就已经没有了未来,每走一步都是踩着预言的鼓点。功成名就,朝菌蟪蛄之命足矣。

 

 

莫瑞甘一袭红衣,攀着车辕,车头由三条地狱恶犬拉着,每头都从七窍里喷出黄沙和烟火。她一直在远处看着这场闹剧,她一手策划的荒诞剧。

 

 

库丘林的视野逐渐一片鲜红,他圆睁双目,试图看到点什么,用力之大以致全身毛孔迸裂渗出血点,但眼前仍是一片彻底的火海。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见过这样的鲜艳。他见过许多人的流血:处子流淌的腥甜,他孩子的胸口在湖水里漫出的汨汨的水红,费迪亚失血过多而逐渐冰凉的身体,还有屠杀的盛宴,每一个来回都是一道血的河渠。哪一种都比不上这样的,燃烧一样的血液。他的血会在身体里自己燃放吗,像是一个人追逐太阳,最终双眼被光芒刺瞎,身体被点燃,整个人卷成一团火,扩大再扩大。就这样他还继续凝视着太阳,却什么也望不见。库丘林痛苦地抽搐起来。他不想这样。浑浑噩噩,他摆脱不了梦境。他梦见自己被按在祭坛上放血,身体轻飘飘地往上空升,他看见巨大的太阳的尸体,已经是化石了。

 

 

后发而至的阿尔斯特战士们来迟一步,他们唯有听从他的指示,将其身体固定在陡崖边的石柱上。他的头颅僵直地拧向村庄的方向,随即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永恒。

 

 

左眼产生出一种清凉而尖锐的触感,然后半数赤红的灼热完全消失。左眼黑了。库丘林左眼是无尽长夜,右眼是熔炉与岩浆。他一下子被分为两半,一半永远停滞在过去,一半被时间拉扯着去够未来。

 

 

渡鸦扑楞着宽大的翅膀停在他肩头,那小巧而坚硬的喙一个开合,便掏吃走了他的一只眼。直到这个时候,随行的队伍中才爆发出第一声凄厉的哀号,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和战士们双眼紧闭的颔首。莫瑞甘人扇动双翼飞走,半空中传来她狂喜的尖啸。

 

 

莫瑞甘狂笑道:体面地安葬他,好兄弟们。铺上欧芹,鼠尾草,迷迭香和百里香,给他作件麻布织衫,不要针线(5),那是我们的婚床。你拒绝我的怀抱,荣誉的光之子,而你无法拒绝死亡的亲吻。

 

 

死亡女神的疯狂在悲痛的沉寂中似乎过于刺耳。她注视着他逐渐冰凉的身体,眼神沉静下来。我大约不应该欣喜,她说,阿尔斯特的英雄值得千千个男人慨叹,万万个女人怮哭。那么好好葬他,用最豪华的礼数,用冰块给他建一座水晶宫,别让秃鹫分食他的肉,休叫蛆虫以他的皮肤作袄。那么就让他的坟前长出玫红的酢浆草,女孩们用它来染红下嘴唇。

 

 

枯干的河流忽然开始涨潮了。从山上涌出大量白花花的泉水,空气中弥漫着甘甜的清香。战士们用战车来接他回家。他们越过高山,淌过河流,涉过森林,穿过白昼与黑夜。他们腰间挂着的枪与剑交叉碰撞在一起,臂膊上架着的大盾在地面上扬起滔天尘土。他们在夜幕下抬头看到流星坠落,耳畔的风声夹杂着鹰隼的悲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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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随着风传播。答案在风中。遥远的国土中斯卡萨奇和她的女儿(6)已然了解全部。“我已预言过这一切。”斯卡萨奇张了张嘴,所有语言都变得匮乏无比,”他知道的。“她看向尤娥萨奇:“你大概还记着他罢。”“记着。”那女儿回答。“他们把他送到伊弯去了,你还去村里吗?”母亲问。

 

 

尤娥萨奇把头别过去,半张脸埋在灌木的阴影里面:“我不去。”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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